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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志红:深圳富豪为何“杀妻子”

作者:武志红|文章出处:原创|更新时间:2009-03-21

  最近,轰动一时的“深圳富翁拔掉病危妻子吸氧管”一事有了鉴定结果,由中山大学医学院法医鉴定中心出具的尸检报告称,胡菁之所以晕迷并颅内出血,是因为其自身的脑血管畸形破裂出血引起,而并非由外力冲击所致。


  围绕著这一事件,曾有很多迷雾,而尸检报告的出炉,只是在情感上澄清了文裕章的责任,并未驱散betway88体育层面上的迷雾,本文将试著对这些迷雾进行分析,以更深地理解文裕章“杀妻”事件的种种缘由。
  这一结果澄清了胡菁丈夫文裕章的责任。此前,胡菁家人认为,文裕章很可能是出于不可见人的目的而阴谋杀死了胡菁,而我看了无数的网友评论,发现这种阴谋论也得到了相当多网友的认可。但尸检报告还了文裕章的清白,他拔掉妻子吸氧管的行为,的确是导致妻子死亡的直接原因,但他并不是导致妻子晕迷、摔倒乃至病危的原因。

  每当一件看似匪夷所思的事情出现,都会引发种种离奇的阴谋论。文裕章“杀妻”案也一样引起了阴谋论的盛行。

  但其实,就算不依靠尸检报告,我们也可以从许多细节中剥茧抽丝,整理出这一事件的核心脉络来。

  2月16日,在深圳第二人民医院ICU病房,文裕章突然拔掉了病危妻子胡菁的吸氧管,并紧紧抱著她的身体不让护士们重新插上吸氧管,这直接导致了胡菁的死亡。

  这一幕,是这一事件中最瞩目的一幕,多数人将此称为“谋杀”,或起码称文裕章没有资格剥夺妻子的生命。总之,绝大多数人反对并反感他的这一做法。胡菁的妈妈和姐姐自然是最不能接受文裕章这一做法的。

  不过,我注意到一个说法——“从原则上说,在胡菁治疗无望的情况下,只要胡菁的丈夫文某签字,医生就可以拔掉呼吸机。”

  这是很关键的一点。假若这一说法成立,那么文裕章的行为就有了很特殊的意义。毕竟,作为胡菁法律上最亲近的亲人,如若他有资格,可以用理性而平和的方式拔掉吸氧管,那他又何必用如此激烈乃至反常的方式呢?

  文裕章做出这一举动时,尸检报告还未出来。但即便如此,说文裕章是“谋杀”,从逻辑上看也是很难站得住脚的。因为,如果他真有杀妻的阴谋,那么,作为最容易接近完全没有反抗能力的胡菁的人,他可以有多种隐秘的方法,又何必在护士在场、妻姐也在附近的条件下,公然拔掉妻子的吸氧管呢?

  从法律意义上,文裕章是在“杀妻”,但从这些推理上看,他很难是有“阴谋”的。

  文裕章这一行为,让我想起我的一个朋友。我那个朋友和他很像,尽管已三十多岁,而且也已结婚生子,但他未工作过一天。和文裕章一样,他也是富家子弟,并且父母中至少有一人有极强的控制欲望,他的一切都被安排好了,他不需要为人生做选择,也没有选择空间,一切都要乖乖听父母安排。

  看上去,我这个朋友和文裕章一样,也是那种很为别人考虑的乖孩子。但一旦他认定某一件事绝对正确时,他就会在这件事上爆发出罕见的能量,他会不顾一切在这件事上表达自己的意志,而且这时会显得很冲动。

  “杀妻”=自毁

  文裕章可能正是这样的一个逻辑。他在读大学时爱上了胡菁,但遭到了妈妈反对。这令文裕章陷入痛苦,后来他骑摩托车时遭遇了车祸,妈妈这才不再阻拦他和胡菁恋爱。

  骑摩托车遭遇车祸这件事中,有强烈的冲动性情绪。这好像是文裕章对妈妈说,我认定了这件事,我就要这么做,如果你不同意,我情愿去死。结果,妈妈让步了。

  他这种自毁的冲动,也体现在他拔掉妻子吸氧管一事上。他可能认定,这件事是正确的,于是不顾一切地去表达他的意志,而完全不管这样做会带来的恶果。

  可以说,为了表达对胡菁的爱而出车祸,和为了表达对胡菁的爱而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拔掉妻子的吸氧管,这两件事看起来是非常相像的,这是文裕章一直都有的行为模式。

  并且,亲人的意外离世常导致我们内疚,令我们拼命检讨。那么,文裕章那一段时间里,会不会无比懊悔,他作为男人,有没有在家人面前扞卫妻子的尊严呢?她曾为了要生儿子而死胎和堕胎各一次,并不得不与女儿分离多年,这该是什么样的痛苦?

  文裕章父亲病危时,为了插输氧管而曾被割开喉咙,但他不久后还是死去。现在,这一宿命要再次在妻子身上重演,一样也是病危,一样也是为了插输氧管而割开喉咙,一样也是没有多少希望。2月16日上午,医生再次告诉文裕章,胡菁的病情没有多少希望。考虑到这一切,如果你是文裕章,你会怎么做?

  核心或是生存逻辑的冲突

  回答这个问题并不容易。因为,当我说“如果你是文裕章”时,你更可能会用自己的逻辑去套文裕章,而不会去理解文裕章自己的逻辑。那些在被严重控制的家庭中长大的乖宝宝,多数是抑郁的,他们会有强烈的无能为力感,很容易看到事情的悲观一面。

  所以,如果真的能站在文裕章立场上,也许会明白他匪夷所思的做法中的道理。

  但是,胡菁不仅是他的妻子,也是妈妈的女儿和姐姐的妹妹。并且,她们的世界观,显然与他大有不同。她们是积极取向的,她们认为,只要还有一丝希望,就绝不能放弃。

  并且,这种逻辑中,也有著与命运的抗争。此前,胡菁父亲在深圳病逝,而且病因是血管疾病,现在医生又说,胡菁的病情可能和父亲一样是遗传性的血管疾病。这种命运的两次重复,对于胡菁妈妈和姐姐这种持有积极逻辑的人来说,又如何能承受?

 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逻辑,而且越到危急关头,我们对这一套逻辑就越容易执著。

  胡菁病危,是一个危急关头。在这个危急关头,文裕章会更冲动也更悲观,而胡菁的妈妈和姐姐则可能会更积极更执著。

  这是一个很大的冲突,也可能是这个事件中最核心的冲突。

  尸检报告称,胡菁的脑血管已像是一团乱麻,这相当于一个“定时炸弹”,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爆炸了。如果说,这一权威报告是可信的,那么,再猜测文裕章是否对妻子有阴谋,就没什么意义了。但那些猜测仍有其意义。

  胡菁病发时是独自在一个房间里,而文裕章在更高一层楼上,听到不对劲后冲了下来,随即又喊岳母一起救治胡菁。

  对于这些细节,胡母有不同说法,她非常怀疑,是女婿击打了女儿并导致其晕迷。并且,看来也的确有一些可疑的细节。

  首先,文裕章的解释有些可疑。他说,胡菁当时正在上网,但胡菁姐姐说,那个电脑键盘是坏的,上面有很多灰,而且尽管主机和显示屏都能用,但不能上网。

  其次,胡母说,胡菁的身上有些可疑的瘀痕。对这些瘀痕,有医生说,她当时在现场看到胡菁的身上多处的淤血斑点是散开的,不像是被打的,因为被打的应该是成片状的。

  如果说第二个疑点是可以撇清文裕章责任的话,第一个疑点就很可疑了。

  其实,关于这一疑点,如果你真站在文裕章角度上看,就很容易理解。你可以想像你是他,当冲进妻子的房间,发现妻子已奄奄一息时,你的注意力会散乱起来,而且仅有的注意力也会主要集中在妻子的身上,其他周边的事情,你很难会注意,甚至会恍惚起来。当事后别人问起你周边的细节时,你如果能清晰地回忆,那才是比较奇怪的事情。

  一个漏洞不等于撒谎

  胡母的阴谋论也指向了深圳第二人民医院一个主任。这个主任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出现了一个漏洞,他对记者说,文裕章2月16日拔吸氧管时,是先进去又出来再进去,但胡菁的姐姐说,这不对,她作为当时在场的人可以证实,文裕章进去后就再也没有出来。

  如果这一质疑成立,这的确是一个漏洞,当胡家就此说这个主任“撒谎”时,仅就这一个细节而言,这也可以成立的。但在这个细节上“撒谎”,并不意味著在整个事情上撒谎。

  假若你说了10件事情,其中1件事很可能是不靠谱的。这是非常正常的事。然而,从逻辑上讲,我并不能因为你在这1件事上不靠谱,就认为你在整件事情上“撒谎”。

  文裕章可能是说错了妻子正在上网一事,但这并不意味著他是凶手;那个医院主任可能是说错了文裕章当时进进出出的细节,但这并不意味著,他的诊断是错误的。从那些细节上,并不能引出这个大的结论。并且,如果他真如胡家所说,要谋杀胡菁,那么,他也没有必要在岳母在家的时候做这件事情吧?

  关于文裕章和胡菁的感情,文家、胡家和他人也有不同的说法。文家、文裕章与胡菁的大学同学、文家的邻居都说,他们的感情非常好。相反,胡家和胡菁在旅游时认识的一个导游则说,他们有感情危机。

  每个人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同一件事,却看到了完全不同的结果。这既可能是因为有谎言在,也更可能是因为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幻觉中,所以看不见事实。

  夜不归宿有多种可能性

  一个读者对我写信说,她怀疑她老公犯了“40岁成功男人必定要离婚或外遇”的定律,因为老公对她越来越疏远,她认为他在外面有女人,所以对她没兴趣了。但我发现,她老公是因为心痛而疏远她。他一再说,你要少见你的那些男同学和男同事,你知不知道你每见他们一次,我的心都有痛到滴血的感觉。

  他这种痛的感觉自然有他的问题,但作为妻子,她完全忽略了丈夫的感觉。她对他说,我问心无愧,我是清白的,所以她仍一如既往地常去见男同学和男同事。结果是,她的老公越来越痛苦,而终于疏远了她。

  这是最关键的原因,至于“他在外面有女人”,完全是她的猜测,没有一点证据可以支持自己这个猜疑。

  我的两本新书即将出版,一本书名是《为何越爱越孤独》,讲的就是这个道理。她很爱他,很在乎他,但她完全看不到他的真实存在,结果,她越在乎他,他们越孤独。

  另一个故事也可以说明这一点。我一个朋友的老公,晚上经常要拖到凌晨两三点甚至四五点才回家,她怀疑他在外面有女人。我建议她无妨去看一看,他晚上到底去哪了。结果,她跟踪了丈夫几次发现,那些晚上,他不过是坐在一个酒吧的角落里一个人喝点闷酒罢了,根本没什么外遇。原来,她对丈夫粘得太紧了,这让他有窒息感,他晚上不回家,只是逃避这种感觉而已。

  不要觉得这样的事情多荒唐,俄罗斯文豪、《战争与和平》的作者列夫·托尔斯泰,和美国最受欢迎的总统林肯,都有著和这个男人类似的故事。

  同样的道理可以推到文裕章的身上。当胡菁的姐姐和妈妈说,胡菁对她们说,文裕章晚上有时很晚才回来。对此,胡家有了一个自动推理——“如果不是有女人,干吗要这么晚回家”。这个推理,经常是不成立的,男人有很多原因晚回家,未必就是找女人。

  有时候,要去理解一个事情,我们需要做一些推理,我也常做这样的事情。不过,推理的一个原则是,一定要把当事人自己的言行当作推理的依据,而不能将其他人对这个人的描述当作依据,因为理解太难了。太多时候,第三者的描绘乃至推测都是不成立的。

  一个好的推理,需要对当事人言行的信任。并且,任何人都藏不住秘密,所以我们可以根据一个人的言行发现他的秘密。

  相反,一个坏的推理,经常是“粘连式推理”。这种推理,是先有了一个结论,然后将所有和这个结论看似相符的细节粘连上来。一些不相符的细节会被忽视,而每一个细节都可能有多种可能性的解释,但做粘连式推理的人,会只看到符合自己成见的那种解释。

  不过,更深的道理是,结论并不重要,重要是结论背后的情绪。对于胡家而言,先失去胡菁的父亲,再失去胡菁,这双重的痛苦实在太难承受了,这种痛苦和背后的爱需要表达。

  这也是文裕章拔掉妻子吸氧管的行为背后的东西。我相信他自己的说法,他一样是太痛苦了,甚至最痛苦,他也是要表达这种痛苦和爱,所以才做出了“杀妻”的举动。

  如果我们能明白这个道理,我们就会透过表面的行为,看到那背后的动力,而这种动力,几乎无一例外,都是为了表达爱。

  只是,我们不能固守自己的立场,我们需要看到别人的立场。否则,我们就只会看到自己的爱,而看不到别人的爱,于是我们越爱越孤独,越爱越愤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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